舱外的浪声渐歇,像谁用浸了水的棉絮捂住了耳朵,只剩下潮起潮落时若有若无的呼吸。我望着莉齐正在缝补的袖口,那道被礁石划破的裂口已被她用青灰色麻线绣成株山楂藤,针脚细密得像初春新发的根须,在粗布上蜿蜒攀爬,藤叶间还藏着颗未熟的青果,针脚微微凸起,像能掐出汁来。
“莉齐,”我突然开口,惊得她手里的绣花针顿了顿,针尖在灯影里闪了下寒芒,又轻轻落回布面,“你看这船板。”
她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,几块松木板拼接的甲板上,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——那是我过去三年辗转各地留下的印记:最深的一道是在都柏林巷战中被马蹄踏裂的,当时血顺着木纹渗进去,如今还能看见暗褐色的痕迹;较浅的几处是在戈尔韦码头扛货箱时磕的,边缘还留着木箱铁皮刮过的毛刺;还有几处歪歪扭扭的指印,是去年风寒高热时,攥着船舷发汗留下的,指节的形状清晰得像昨日才印上去。
“这些年,我像片浮萍。”我弯腰抚摸最深的那道裂沟,木刺扎进掌心,竟不觉得疼,只觉得那粗糙的触感格外实在,“从北方的泥炭地到南方的渔港,从贵族的宴会厅到流民的草棚,脚底板沾过泥,也沾过血,却从没踩过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。有时候在马背上颠得久了,闭眼前看见的是朗伯格的灯塔,睁开眼却在陌生的荒原,连星星都认不得几颗。”
莉齐放下针线,往油灯里添了点山楂油,灯芯“噼啪”跳了跳,把她的影子投在舱壁上,忽明忽暗,像株被风摇晃的山楂树。“浮萍也有根,”她轻声说,指尖捻着青灰色的线,线轴在膝头转了个圈,“只是人看不见罢了。我爹种的那片山楂林,有棵树的根在地下盘了三丈远,把旁边的泉眼都引过来了,表面上看着和别的树没两样,底下早把土都攥实了。”
“可根总得有处扎啊。”我喉头发紧,从怀里掏出块磨损的银链,链坠是半片山楂叶形状——去年在科克郡遇袭时,从刺客颈间扯下来的,后来才知是当地帮派的记号,据说他们用山楂叶代表“斩草除根”。我把链坠捏在掌心,棱角硌得掌心生疼,“我见过太多人,今天还在酒桌上称兄道弟,拍着胸脯说‘同生共死’,明天就敢在背后捅刀子,把你的软肋卖给仇家。那些喊着‘为了民众’的口号,听着比浪涛还响,转头就把你卖给出价最高的人。上个月在利默里克,有个议员握着我的手说‘愿为你赴汤蹈火’,转身就把我要救济灾民的粮食,偷偷运去换了军火。”
莉齐的指尖轻轻搭上我的手背,她的指腹有层薄茧,是常年摘山楂、搓麻绳、缝补衣裳磨出来的,触在皮肤上,像被晒暖的粗布擦过,踏实得很。“上个月去后山收柴,看见棵被雷劈断的老山楂树,”她忽然说,声音里带着点笑意,“断口处焦黑一片,我以为活不成了,谁知这几日竟从裂口里冒出新芽,嫩得能掐出水,芽尖还顶着点焦黑的皮,像戴着顶小帽子。”她拿起我的手,按在她绣的山楂藤上,“你看这线,看着软,织成藤就韧了,再大的风也吹不断。”
我抬头望她,油灯的光落在她眉骨上,把眼角的细纹照得像水波。这双眼睛,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——去年在利默里克,我带着流民对抗强征粮食的兵痞,被打断了肋骨,是她背着我躲进山楂林深处的山洞,用捣碎的山楂叶混着烈酒给我敷伤,夜里就靠在石壁上守着,天亮时鬓角沾着草屑,眼里却亮得很,像揣着两颗星星。她给我喂水时,总先用嘴唇试水温,怕烫着我;给我换药时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,可缠绷带时却勒得恰到好处,说“松了长不好”。
“那天你说,‘疼就喊出来,这里没外人’。”我攥住她的手,指腹摩挲着她虎口处的茧子,那是常年握柴刀磨出来的,形状像颗小小的山楂果,“我才知道,原来硬撑着的人,也能有处喊疼。以前在城堡里,就算摔断了腿,也得挺直腰板说‘没事’,因为你是王者之后,不能露怯。可在你这儿,我蜷着、躺着、哼哼唧唧,都没人笑话。”
她忽然笑了,眼角堆起细碎的纹路,像被风吹皱的水面。“你那时疼得直哆嗦,嘴唇都咬出了血,还嘴硬说‘没事’,结果半夜发烧,攥着我的手腕喊‘娘’。”她抽回手,重新拿起针线,青灰色的线在布上穿梭,“我娘活着时总说,江湖再大,也得有个能卸甲的地方。她绣嫁妆时,在被角绣了只刺猬,说‘再厉害的人,也得有个蜷起来的窝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