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。这几年奔忙于爱尔兰的乡间、城区、海岸与孤岛,马靴磨破了七双。第一双的后跟磨穿时,我正在凯里郡的荒原上追一匹受惊的马,鞋里灌满了沙,脚底板磨出的血泡沾着沙砾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;第七双是上个月在戈尔韦的码头换的,新鞋的皮子太硬,把脚踝磨得红肿,基兰用山楂叶煮了水给我泡脚,说“这叶子能消肿,比城里的药膏管用”。短铳换了三次火药,枪管上的烤蓝都褪成了灰白色,却依旧能在关键时刻喷出火舌——就像去年在利默里克的巷战中,一颗流弹擦着科林的耳边飞过,我抬手就是一枪,把那枪手击落窗台,当时枪管烫得能烙熟山楂果。
可就算再忙再累,在某个起雾的清晨,或是某个飘着雨的黄昏,总会恍惚看见朗伯格海湾的灯塔。瓜达卢佩总在灯里添山楂油,说那光比牛油灯暖,能照得更远,让远行的人不至于迷路。有一次在戈尔韦的码头,雾大得看不见船头,我竟真的朝着记忆里灯塔的方向走了半里地,直到被块礁石绊倒,才发现自己早已偏离了航道。礁石上的青苔沾了满身,像小时候在城堡的山楂树下打滚时沾的草屑,那一刻突然想家,想得心口发疼。
去年在科克郡的市集,遇见个卖山楂酱的老妇。她的摊子支在棵老橡树下,木牌上写着“朗伯格古法”,酱色红得像团火,装在粗陶罐里,罐口用红布封着,和瓜达卢佩做的一个样。“这是朗伯格的方子,”她颤巍巍地用木勺舀了点给我尝,布满皱纹的手在阳光下抖得厉害,“当年有位夫人总来买,说她丈夫在外头做事,就爱这口酸,每次都要多加两勺蜂蜜,怕太酸伤了胃。”我攥着那罐酱在市集站了半晌,直到暮色漫过街角,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,才想起瓜达卢佩的酱里,确实总要多加一把蜂蜜,因为我不爱太酸。她总说“酸多了烧心,日子本就够苦了”,那时不懂,如今尝遍世间百味,才懂那把蜂蜜里藏着的温柔。那天我没吃那罐酱,只是把它埋在了市集外的山楂树下,像埋了个没说出口的念想。
“睡吧。”莉齐把我的头轻轻按在她膝头,发丝扫过我脸颊,带着股皂角混着山楂花的清香。那是她自己做的皂角,用山楂叶煮的水,说“洗得干净,还留香味”。有次我问她,何必费这劲,城里能买到现成的胰子。她当时正在晒山楂叶,闻言回头笑:“现成的哪有自家做的亲?你看这叶上的露水,都是三扎岛的,洗了头发,就像把岛带在身上了。”舱顶的油灯晃悠悠的,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,把她的影子投在舱壁上,像一株正在结果的山楂树,枝桠弯弯的,挂满了红果。“明天基兰要带我们去后山摘野山楂,据说那里的果子熟得最早,酸里带点甜,像你当年在东码头吃的第一颗。”
东码头的第一颗山楂……记忆突然清晰起来,像被擦干净的玻璃。那天科林背着炸药箱往深海去,船板断裂的声音像在耳边炸响,我趴在礁石上吐得昏天暗地,胆汁都快吐出来了。莉齐从怀里掏出一颗用布包着的青果,硬塞进我嘴里,说“含着,别咬”。那股酸劲直冲天灵盖,眼泪却真的憋了回去,只剩她掌心的温度,烫得像团火,在我手背上烙下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印。后来才知道,那颗青果是她从威尔逊的果园偷摘的,被看守的狗追了半条街,裤脚都被撕破了,却死死把果子护在怀里,说“得让你含点东西,不然会晕过去”。
此刻她的手正顺着我的头发,指尖划过头皮,像在数着什么,又像在安抚一头疲惫的兽。我想起基兰说的,莉齐每年都在山楂林里埋一坛新酒,坛口贴着一张字条,写着“等他回来”。去年我偶然发现最老的那棵树下,已经埋了五坛。最新的那坛标签上,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,正往远处的船挥手,船帆上画着朵山楂花,像我们当年那艘“青鸟号”。基兰说:“莉齐姑娘总说,多埋点,等你回来了,就能从第一年喝到第五年,把错过的日子都补回来。”他还说,每次埋酒时,莉齐都会往坛里放片山楂叶,说“这样酒里就有他的味道了”。
“科林说,下个月要开一坛十年陈的。”莉齐的声音渐渐轻了,像被风吹散的酒气,又像落在耳边的羽毛,“他还说,要请朗伯格的信使捎信,让瓜达卢佩和约翰也来……”
后面的话我没听清。睡意像涨潮的海水,漫过膝盖,漫过胸口,最后把整个人都浮了起来。恍惚中,我好像躺在朗伯格城堡的山楂树下,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,在脸上拼出细碎的光斑。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