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话语从未有如此的直白和赤诚。
或是因为与褚昭针锋相对后的敬重,或是因为他压抑克制着强行演绎的温和,又或是因为他运筹帷幄时一并牵动了她的心神……褚昭说,头筹替她争来,皇位也要争来,她可以放肆又僭越,对他索要皇后之位。
梦中的人总是孤独的,而褚昭的呓语中,大多回响着她的表字。
有时是那个陌生的“慕卿”,有时是熟悉的“清和”,有时是刻意揶揄的“秦大人”……
褚昭心心念念的牵挂在这里。
他有愧,是对过往,而非彼时。
言攸怀抱着他哀哭,悲情洗去经年的偏见,在一次次敲问中,她终于无法再对师父的训诫深信不疑。
褚昭杀人,她也杀人,他们都不是什么一尘不染的存在,一同陷落泥潭又怎样。
什么两头讨好,她做不出来。
“殿下,我们能两清吗?谁也别再质疑谁?”
一个人的心要裂作几瓣才够,爱过俞繇,又舍不清褚昭,对薛疏也有难言的歉意。
人性本恶,而她更是百无禁忌。
褚昭抚盖她头顶,却怅然若失,他道:“我不想与你两清,若是两清了,我总怕会分道扬镳,总怕你又消失不见。我因积怨而曾伤你,再如何弥补也不能消弭,论什么两清。”
他杀刺客门徒,捉她奚弄,探问她身份,丢她下水池与同窗搏命,她不得已踩着同窗尸骸上岸,为自保一命不惜割肉投诚。
褚昭挽起她袖口,露出那一截刺青,这刺青就是为遮盖旧疤所拓,徒有其形,青下崎岖丑陋。
他替她开口:“我知道,很痛。”
“我的命不大好,你那么了解我,一定是替我算过命的,我不知今生能活多久,我所盼,无非是你在我之后身故,生前替我打点好我的丧葬,做一只偃甲人吧……一只不够……最好和你一模一样,这样……你就不用替我殉葬了。”
褚昭平和道来,在无人叨扰的荒芜中,喃喃絮语:“你别怕我……也别恨我……我只是说不出口,不像他们那样会讨你欢心。”
柴薪噼啪燃烧,言攸只觉脸上已经僵硬,是被烧干的泪痕定格了表情,呆愣的,又戚戚然。
言攸微微转头,乜着羸弱青年,“褚明霁,你恨我师父吗?”
褚昭怠惰到摇不了头,吃力吐出一个“不”字。
骗她的,他恨之入骨。
若没有言祂的刻意阻挠与妖魔化的描述,他何至于周折这么久,才得到她半颗诚心。
言攸久处默然中,褚昭按着她骨骼,轻问:“又在想什么?”
“在想师父的来处去处,还有你的来处与去处……”她淡笑,“你们相识已久吗?那也算忘年之交。”
褚昭听来听去都觉得那么讽刺。
水浸开的伤口在泛疼发痒。
他难忍这不适,抬手去抓挠伤口,言攸制止他的动作,这才注意起他潦草处理的伤势。
“你坐好,伤口要重新清洗包扎。”
她不知道那些人要多久才能找来,她提醒得那么明显,都没有人追随过来,今夜不敢妄动,言攸与褚昭被迫留待山谷。
那随意撕开的布条下包裹着发白的血肉,要刮除其中的杂质。
现在已经夜深,连草药都找不来,伤口不能一直处于潮湿状态,言攸不急于为他包扎。
褚昭道:“别处还有伤痕吗?我看不见……啊,脸上受伤了吗?”
言攸再三检查后才告诉:“没有,身上多是擦伤,脸上没有伤痕……他们禀告你失踪时说发现血迹,那时……”
那时她格外担心是褚昭与野兽搏斗是受创。
现在看来,应当不是。
她说:“没有被那些凶兽咬伤就好……否则,今夜又回不去,还要担心医治不及时。”
“我的马被人动了手脚,有狼崽的气味,群狼追逐,惊了马……亏得我将它们一并猎杀了……咳咳……”褚昭话尾颤着,说罢抚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。
他会倒在溪流边,一是为了替自己清理伤口,二是为了洗去身上残留的气味,以免在危弱时引来不必要的威胁。
可那时真的又累又痛,他只是想阖一阖眼,不成想就倒在石岸边昏过去,听见她的呢喃,原以为是入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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