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母亲的日志。封面是牛皮做的,边角已经磨圆,她用袖口擦了擦封面上的泥,翻开最后一页。那里画着幅小像:一个戴镣铐的人蹲在田里浇麦子,水珠从他指间滴落,在地上晕开小小的圈。画像旁,母亲用娟秀的字迹写着:“宽恕不是忘了疼,是给疼一个发芽的机会。”
夜风拂过麦垄,麦芽轻轻摇晃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仿佛在应和这句话。艾琳合上日志,指尖在“发芽”两个字上摩挲片刻,起身往回走。麦叶划过她的裤脚,留下淡淡的绿痕,像母亲曾经给她绣的花纹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,老把式扛着锄头来牢房。他的烟杆别在腰后,斗里还冒着余烟,走到后院墙根,就看见雷蒙德蹲在墙角,正用块尖石刨地。囚服的肘部磨破了洞,露出的皮肉沾着黑泥,渗着血丝。晨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头上,亮得晃眼。
“嘿,这不是雷大人吗?”老把式故意把锄头往地上一顿,“当年您在酒桌上说‘种地是粗人干的活’,怎么亲自动手了?”
雷蒙德的脸腾地红了,手里的尖石差点掉了。他往坑里撒了把从艾琳那讨来的萝卜种,种子圆滚滚的,沾着他的汗。“老把式别取笑我了,”他的声音有点涩,“我这是……补课。”他抬头看了看坑的深度,又用手扒了扒土,“您看这坑够深不?艾琳小姐说‘根要埋实,苗才稳’。”
老把式蹲下来,用满是老茧的手扒拉了把土,指缝间漏下的土粒落在雷蒙德手背上。“还差三分深。”他从烟杆里磕出烟灰,慢悠悠地说,“当年您爹在时,教过您‘三锄定根’的法子吧?一锄松底,二锄埋肥,三锄掩心,跟待人似的,得给人留着透气的空当。”他突然压低声音,烟杆往西边狱卒房的方向点了点,“听说您在牢里帮着典狱长算粮账?那账上的数,跟地里的苗一样,半点虚不得。”
雷蒙德的手僵了僵。指尖的萝卜种滚进土里,他慌忙去捡,指腹被石片划破了,渗出血珠,滴在土上,晕开个小红点。他确实在算粮账时发现了猫腻——三狱卒偷偷克扣囚犯口粮,把好米换成陈米,账本上却写着“足额发放”。昨夜他把账本藏在麦秆里,托艾琳转交巡抚,此刻听老把式话里有话,突然明白:土性认人,人心也认人。要想让人家信你真改了,光种菜还不够。
“老把式,”他把萝卜种轻轻埋进土里,指腹的血珠混着泥,在坑底晕成朵小花,“您说若要补以前的错,是不是得把见不得光的事都翻出来晒晒太阳?”
老把式往他手里塞了把小铲子,木柄被磨得溜光。“您这话说得,倒像个会种地的了。”他用烟杆指了指东边的日头,橘红色的光正一点点漫过牢房的高墙,“您瞧那太阳,管你昨夜多黑,它照常爬上来。人也一样,不怕揭短,就怕捂着烂。”
晨光漫过牢房的高墙,照在雷蒙德沾着泥的手上。那道划伤的口子在光里泛着红,却不觉得疼了。他握紧小铲子,往土里插了插,土块“咔嚓”一声碎了。突然觉得脚镣好像没那么沉了,铁环摩擦的声音里,竟有了点轻快的调子。
远处的麦地里,艾琳正弯腰检查麦芽。露水打湿了她的布裙,青灰色的裙摆贴在小腿上,像朵沾着晨雾的石楠花。她手指拂过株被风吹歪的麦芽,轻轻把它扶直,指尖的泥蹭在麦叶上,绿得发亮。
雷蒙德埋下最后一粒萝卜种,对着麦地方向轻轻鞠了一躬。脊梁骨抵着粗糙的墙壁,他能感觉到砖石的凉意,却比宴会上的丝绸坐垫更让人踏实。这一躬,是给土地,给那些在风雨里不肯低头的麦芽,也是给那个在麦垄间等着他“扎根”的人。
他直起身时,看见老把式正往土里撒草木灰,动作慢悠悠的。“这灰得撒匀,”老把式说,“就像认错,不能只说给一个人听,得让所有受委屈的都瞧见。”
雷蒙德点点头,拿起小铲子,往另一个坑刨去。铁镣“哗啦”一响,这次,他听着竟像歌谣里的节拍了。阳光爬上他的肩膀,把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伸到麦垄边,仿佛在悄悄触碰那些向着光生长的麦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