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还在风中顽强地、调皮地晃悠着。海风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劲头,粗暴地从一片片狭长的椰树叶隙间强硬地挤过,发出越来越密集而锋锐的“唰唰”声响。然而,在这愈发疾劲、寒意渐浓的海风之中,却顽固地裹缠着一缕缕极其细微的、时断时续却坚韧存在的甜蜜气息——那是被海风揉碎了播撒开去的晚开的野菊幽淡苦香;是角落里晾晒着的最后几匾椰丝顽强散发出的、被阳光炙烤过后深藏的奶脂浓香;更是从那厨房门口飘散出来的、妈妈熬煮的桂花椰丝羹那无比悠长的、在凉凉的空气里愈发显得温热醇厚的余韵。
她下意识地,近乎本能地将小手伸进外套口袋深处,轻轻摩挲着那枚她私藏的、早已被肌肤焐得温润无比的弯月形贝壳。光滑的内壁上,那行她自己用锋利的碎石片费了好大劲、歪歪扭扭刻下的“阿满的夏天”稚拙刻痕,似乎正在口袋的黑暗中,对着她无声地微笑,流淌着一种温暖的、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光芒。明天,她想道,等海那边的太阳再次挣脱海水喷薄而出,将新生的金辉遍洒这片苏醒的小岛时,她会牵着阿爸的手去海边浪花刚刚洗过的沙滩上,寻找更多漂亮而奇特的贝壳;她会帮爸爸抱起那圈更加粗壮坚韧的棕色新缆绳,再给小椰树套上一层坚实无比的铠甲;她要用每一天踏实的脚步和双手的劳作,把那无处不在、却又无处不在的秋之甘甜,一点一滴、一丝一缕,小心翼翼地攒聚进每一个无比珍贵、无可替代的“今天”里。
而在那被时间反复冲刷磨洗、若隐若现的命运绳链的尽头——越过无数个平凡或不凡的“今天”,趟过波涛与宁静——隐隐约约地,她仿佛真的看见了:一片蓝得深邃到没有一丝杂质的辽阔海域,辽阔得让人心慌又神往;一棵高耸入云、伟岸得足以俯瞰整个海天的超级椰树,树冠巨大如盖,遮蔽一方晴空;树下,站着一个身材修长挺拔、面容看不真切,但脖颈上松松系着一条由椰丝精心编织、在风中轻舞的温暖围巾的女孩,她正高举着一个打磨得光滑油亮、大如碗盏的椰壳,脸上洋溢着纯粹的、充满期待的光芒,等待着她的至亲之人从椰林深处的木屋里端出热气腾腾、甜到足以融化舌根的——
那永恒不变的,属于每一个认真迎候、仔细品味、然后放手让它流逝再欣然迎接下一个的,秋之甘甜。
属于每一个将双脚深深扎进生活的沙土,以汗水和心意浇灌今日的人,所最终沉淀下来的,生命本真的甜味。
暮霭终究吞噬了天海处最后一抹流金。岛上的灯火次第亮起,像是被巨大黑绒布托起的、不安分的萤火。呼啸的风声卷着越来越冷的湿气,蛮横地刮过屋顶的茅草,掠过院墙边仅存几片稀疏桂叶的枝条,发出尖利的哨音。小院沉浸在一种喧嚣与寂静交织的、奇异的黄昏氛围里。
厨房灶膛的火光,经由敞开半扇的木门,在小院冰冷的青石板上投出一方橙红的、温热的楔形光域。阿满抱着微凉的椰壳小碗,碗内壁上早已被舔舐得光滑如镜,只剩碗底中心一滴凝成琥珀色的糖浆,像一小片凝固的蜜糖海。这微弱的光源里,光影界限分明:光亮的一侧,爸爸巨大的身影弯折在石桌上,半明半暗。那双布满深壑般掌纹与点点盐霜的大手,再次与坚韧的白色网线搏斗。针尖艰难地撬开被海水泡得梆硬的渔网边缘,笨拙地穿透,拉紧。那线尾依旧顽劣,他粗砺的指腹用力捻着,鼻翼翕动,眉头因专注和费力锁得更紧,每一次针脚落在旧日破损处沉闷的“噗”声,都仿佛一枚钉子钉入时间本身,在风声间隙里异常清晰。光亮的边缘,是妈妈无声走动的剪影。她正收拾着竹篮里垫底的阔大芭蕉叶,那叶片边缘被桂花揉染成不规则的明黄色。几粒先前筛落的细小桂米遗留在青石桌面,她捻起,吹去上面几乎看不见的尘,仔细地拢进一个小小的粗陶罐里——那是她装干桂花的宝贝,就搁在窗台上,静待被时间与期待无声封存。
风更紧了。墙头那丛枯藤唯一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叶,终于彻底告别枝头,打着旋儿栽落下来,被一股突袭的强风卷着,“啪”地一声贴在了阿满微微敞开的领口处。凉意激得她一个哆嗦,小手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那枚被体温焐得无比圆润的弯月贝壳,指尖细细划过贝壳内壁自己刻下的、歪歪扭扭的那行凹痕——“阿满的夏天”。
碗底那滴凝固的琥珀色,在摇晃的风影灯晕里微微反光,映出阿满漆黑的瞳仁。一种奇异的静谧在她心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