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六的北京城,寒意尚未褪尽,但是已经有了春天的苗头了。
在文渊阁西厢值房内,炭盆烧得只剩些暗红的余烬,也表明着寒冬还未过去,春天还未到来。
辅毛纪穿着厚实的貂裘常服,银白的须在透过高丽纸的微光里显得格外醒目。
他年逾古稀,此刻正靠在铺了厚厚锦垫的圈椅中,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的黄铜手炉。
内阁学士秦金,年纪稍轻,才五十八岁出头,穿着绯红官袍,坐在下一张官帽椅上,身子微微前倾,透着股干练。
王宪因为还管着兵部的大印,今日并未前来内阁,而乔宇和王琼则是因为家中有事,也告了假,夏言去了辽东,张仑去了都督府,于是今日内阁便剩下这一老一少处理事情。
值房内静得很,只有炭火偶尔出轻微的“噼啪”
声。
秦金从袖中取出一份题本,双手恭敬地呈到毛纪面前的红木大案上。
“元辅,”
秦金的声音不高,带着一丝凝重,“湖广黄衷的奏本,昨日午后递进来的,我已票了‘该部知道’,请您过目定夺。”
毛纪“唔”
了一声,慢慢放下手炉,伸出枯瘦但依旧稳健的手拿起题本。
题本的封皮上工整地写着“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臣黄衷谨奏”
。
他翻开,目光扫过那熟悉的馆阁体墨字。
内容他其实早已知晓大概,无非是湖广那些藩王府禄米折银的积弊。
但此刻细读,字里行间透出的惨烈,仍让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眉头锁得更紧。
“……查得王府禄米,每石折银七钱六分三厘,此乃奉旨定例,载在令甲。
然近年以来,各州县解纳此项银两至王府,长史、典簿、伴读、典仪等官,以下各色人等,层层刁难,百般需索。
折耗、陋规、门包、使费,名目繁多,不可胜计!
竟有将每石七钱之银,加耗、勒索至二两以上者!
小民膏血几何?焉能办此巨费?稍有不敷,或延宕时日,王府即诬以‘侵欺’重罪,动辄锁拿下狱,严刑追比。
百姓鬻儿卖女,破家荡产者比比皆是,甚有不堪其苦,毙于囹圄或举家逃亡者!
此等惨状,闻之恻然。
此弊相沿日久,盘根错节,流毒湖湘,民怨沸腾……”
毛纪的手指在“加至二两者”
和“破家抵罪”
几处墨字上重重敲了两下,出沉闷的响声,打破了值房的寂静。
他抬起眼看向秦金:“国声,你看这黄衷所言,是实情否?”
秦金立刻挺直了腰背,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慨:“回元辅,可同年、门生在那里做官的不少!
王府禄米折银这档子勾当,卑职耳朵里早灌满了!
七钱六分,活生生加到二两!
这哪里是收粮?分明是扒皮抽筋、敲骨吸髓!
长史司那起子狗才,仗着王府势大,把朝廷法度当擦脚布,把百姓性命当蝼蚁踩!
可怜小民一年到头,汗珠子摔八瓣挣点嚼裹,倒有大半填了这些蠹虫的无底洞!
破家抵罪……唉呀老先生,这奏本上的字,可都是血泪写就的啊!
正是“衙门口朝南开,有理无钱莫进来”
,这般苦情,怎生不让人心痛!”
他越说越激动,脸上泛起了红晕。
现在满朝既能逢和上意又能在百官中落个好名声的,莫过于清理田亩、弹劾王府不法了,这积弊也是机会。
若办成了,解民倒悬,清名唾手可得。
黄衷是能员,绝非妄言
毛纪静静地听着,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他何尝不知秦金所言非虚?当年在陕西、在宁夏,那些依附王府的豪强是如何鱼肉乡里的,他记忆犹新。
只是……要是以往还好,如今这奏本呈上来,却显得这事体太大。
“国声所言,亦是老夫所虑。”
毛纪的声音低沉而缓慢,“毛纪声音低沉缓慢,“百姓苦成这样,岂能坐视不理?黄衷这主意——‘王府禄米折银,酌量加点损耗,都解到府州县库房里存着,让长史司按季去支领’——你看,使得使不得?”